一切都和他腦中的印像截然不同。
清脆的鳥鳴迴響在他的耳邊,似是急不及待,他躍身邁進了那個未知的迷宮。

在他的記憶中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麻雀時,像是反射性動作,他舉起了雙手、想要把牠留下來,沒有原因。
從小時候起他就對麻雀有特別的情意結,不是其他的雀鳥,只是麻雀,也沒有原因。
站在旁邊的老師有點好笑的問他,他喜歡麻雀嗎。
他沒能說出任何話來。
自己喜歡麻雀嗎?大概不,那看起來格外陰沉的毛色讓他感到反胃。
那是討厭嗎?大概也不,至少他並不厭惡那把牠捧在手心的感覺。
就像忘掉了甚麼很重要的事情一樣,附帶那時的感受也一併失去了。

*

「你喜歡麻雀嗎?」
同樣的問題,這次出自一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口中-他都要以為這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。
見他沒有回答,那人似是了然一樣開口道:「啊啊抱歉,突然被陌生人這樣問會感到很奇怪吧。你好,你可以叫我賀瑞斯。」附帶一個標準的紳士禮。
幸好,名字不一樣,他如此般想。
「我是王嘉龍。」
他是被那人的裝束吸引過去的,在這滿是背心短褲的小公園裡,唯-賀瑞斯身穿一身舊式西裝。
被燙得筆直的襯衣、用上等絲綢編織而成的領帶、懷舊的高禮帽,手上提這一個竹鳥籠,龐大的籠子裡卻只有一隻麻雀-和這個小小的公園、和二十二世紀的香港完全不合。
想要走過去看看,才發現他們的臉相似得驚人。
「為何要在這種地方穿得如此正式?」他咕噥著。
說真的,那人的裝扮和西方歷史課本上的人物沒兩樣,只差在他是黃種人了。
「叫我賀瑞斯就可以了。」聞言,賀瑞斯不禁洋起了一抹笑容,「我等一下要去見一個英國人呢,他是把我帶大的人……也是我的戀人。」
那個人是戀童癖嗎。
他有點半信半疑的瞪著賀瑞斯看,看見的卻是他眼裡寫滿的、幸福的笑意。
這是他做不出來的表情。
「你很喜歡他。」用的是確定句。
賀瑞斯只是默默地坐了在樹蔭下,放任從剛才起就一直在吵鬧著的小麻雀,把籠子放在身旁。
對上他的那雙眼眸,帶著與他外表不合的滄桑,賀瑞斯緩緩閉上了雙眼。
「他把年少的我帶離了家人的身邊。」依舊是甜蜜的微笑,賀瑞斯高昂著首,準備說一個悠長的故事。
「他教會了我很多,文字、知識、禮儀,把我從老舊的小漁村帶到了繁華的國際都市。」
「最初是討厭他的,畢竟他把自己帶離了自己的家鄉,但後來發生的事情太多,時局混亂,我們兩人不斷分開、又在一起,那時候才突然發現:「「我是喜歡這個人的」」,到我回到了家人身邊也是。」
「喜歡他柔軟的金髮、粗得不可言喻的眉毛、厚重的英國腔,喜歡他的一切。」
賀瑞斯的語氣裡夾雜著過多複雜的情感,他並不能完全理解,卻竟也有種感同身受的感覺。
「你對誰也說這麼多的嗎?」對於這個過於自來熟的默陌生人,他猶豫著。
「怎麼會,因為是你我才說的。」
沒有再多加提問,他只是靜靜的繼續聽了下去。

「記得小時候,我在花園了撿到了一隻受傷的麻雀,那時候他的表情可把我嚇著了,生怕把他激怒、生怕被他討厭-啊,我可不是斯哥德爾摩症候群喔。」
「我嚇得當下就跑走了,最後我還把麻雀落下了忘了,還是他幫我把那可憐的小傢伙放回去的。」
他想起了那個問題,那個他已經被問過兩次的問題。
「你喜歡麻雀嗎?」
賀瑞斯笑道:「那不是我剛才問你的問題嗎?我的話,是中立吧。」
「喜歡牠的觸感,討厭顏色。」
他確實的被他賀瑞斯的答案嚇到了。
和他的想法完全一樣。
對方卻像是沒有注意到,從胸前掏出了懷錶,看了看時間。
「他差不多要來接我了。最後讓我問你問一個有點奇怪的問題,要認真回答喔。」
「嗯。」
賀瑞斯大大的吐出了一口氣,或許只是錯覺,但他的神情卻像是有點緊張。
「王嘉龍,你喜歡現在的香港嗎?」
話題也轉變得太快。
他短暫地傍住了,昂首,只見賀瑞斯一臉緊張的再一次對上了他的視綫。
賀瑞斯是認真的在問這個問題,一個他從未認真去想過的問題。
這個香港,他出身的地方,他—
他奮力的回憶自己在這裡渡過的時光,這些年來的記憶像是走馬燈一樣,在他腦袋裡迴蕩著。
縱使回憶有缺陷,縱使日子平凡,模模糊糊的、他想,他還是愛著這裡的。
於是他淡淡地點了點頭。
「是嗎,那就好,我們的努力都沒有白費。」有別於剛才的笑容,這次,賀瑞斯潔白的牙齒都暴露在鵝黃的陽光底下。

「話說完了嗎,賀瑞斯?」
金黃色的細絲落在賀瑞斯的肩上,他想了想,想必那人就是賀瑞斯口中的戀人。
「差不多啦,亞瑟。」
賀瑞斯有點不好意思的看了看他:「抱歉,我們得先走了,這個下午我聊得很愉快。」
寵溺地拍了一下那依舊垂了在肩上的腦袋,他們兩緩緩緩地從草地上站了起來。賀瑞斯又輕聲的對那人說了甚麼。
他這才終於看清楚了那人的臉,那是一張異常地俊俏的西方臉孔,也沒有賀瑞斯所說的那麼老成。
如寶石一般的翠眸緊盯著他的臉,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頭被雄獅盯上了的一頭小綿羊一樣。
別過頭去,避開了那刺痛著他的視線,卻又突然感到從腦裡傳來的一絲絲痛楚-失去的感情在一點一點的漸漸回歸,或許並不是沒有原因,只是他還不清楚而已。

「謝謝你,再別,我的同體。謝謝你,王嘉龍。」最後的話語落下-兩個神秘的身影踏著無聲的步伐,從公園裡消失了。
靜下來的四周,又只剩下了清脆的鳥鳴。
他只感覺自己剛才像是作了一個長長的夢,可臉上那些濕熱的液體卻把他拉回了現實。
生硬的嘴角微微的向上勾起了。
那些封藏多年的回憶、封藏已久的感受-

謝謝,賀瑞斯-再也不見了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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